后梁纪 第一章 后梁纪一

起强圉单阏,尽着雍执徐七月,凡一年有奇。

太祖神武元圣孝皇帝上开平元年(丁卯,公元九零七年)

春,正月,辛巳,梁王休兵于贝州。

淮南节度使兼侍中、东面诸道行营都统弘农郡王杨渥既得江西,骄侈益甚,谓节度判官周隐曰:「君卖人国家,何面复相见!」 遂杀之。由是将佐皆不自安。

黑云都指挥使吕师周与副指挥使綦章将兵屯上高,师周与湖南战,屡有功,渥忌之。师周惧,谋于綦章曰:「马公宽厚,吾欲逃死焉,可乎?」 章曰:「兹事君自图之,吾舌可断,不敢泄!」 师周遂奔湖南,章纵其孥,使逸去。师周,扬州人也。

渥居丧,昼夜酣饮作乐,然十围之烛以击球,一烛费钱数万。或单骑出游,从者奔走道路,不知所之。左、右牙指挥使张颢、徐温泣谏,渥怒曰:「汝谓我不才,何不杀我自为之!」 二人惧。渥选壮士,号__「东院马军」__ ,广署亲信为将吏;所署者恃势骄横,陵蔑勋旧。颢、温潜谋作乱。渥父行密之世,有亲军数千,营于牙城之内,渥迁出于外,以其地为射场,颢、温由是无所惮。渥之镇宣州也,命指挥使朱思勍、范思从、陈璠将亲兵三千;及嗣位,召归广陵。颢、温使三将从秦裴击江西,因戍洪州,诬以谋叛,命别将陈佑往诛之。佑间道兼行,六日至洪州,微服怀短兵径入秦裴帐中,裴大惊,佑告之故,乃召思勍等饮酒,佑数思勍等罪,执而斩之。渥闻三将死,益忌颢、温,欲诛之。

丙戍,渥晨视事,颢、温帅牙兵二百,露刃直入庭中,渥曰:「尔思欲杀我邪?」 对曰,「非敢然也,欲诛王左右乱政者耳!」 因数渥所亲信十余人之罪,曳下,以铁楇击杀之,谓之__「兵谏」__ 。诸将不与之同者,颢、温稍以法诛之,于是军政悉归二人,渥不能制。

初,梁王以河北诸镇皆服,唯幽、沧未下,故大举伐之,欲以坚诸镇之心,既而潞州内叛,王烧营而还,威望大沮。恐中外因此离心,欲速受禅以镇之。丁亥,王入馆于魏,有疾,卧府中,魏博节度使罗绍威恐王袭之,入见王曰:「今四方称兵为王患者,皆以翼戴唐室为名,王不如早灭唐以绝人望。」 王虽不许而心德之,乃亟归。壬寅,至大梁。甲辰,唐昭宣帝遣御史大夫薛贻矩至大梁劳王,贻矩请以臣礼见,王揖之升阶,贻矩曰:「殿下功德在人,三灵改卜,皇帝方行舜、禹之事,臣安敢违!」 乃北面拜舞于庭。王侧身避之。贻矩还,言于帝曰:「元帅有受禅之意矣!」 帝乃下诏,以二月禅位于梁,又遣宰相以书谕王;王辞。

河东兵犹屯长孑,欲窥泽州。王命保平节度使康怀贞悉发京兆,同华之兵屯晋州以备之。

二月,唐大臣共奏请昭宣帝逊位。壬子,诏宰相帅百官笺诣元帅府劝进,王遣使却之。于是朝臣、籓镇,乃至湖南、岭南上笺劝进者相继。

三月,癸未,王以亳州刺史李思安为北路行军都统,将兵击幽州。

庚寅,唐昭宣帝诏薛贻矩再诣大梁谕禅位之意,又诏礼部尚书苏循赍百官诣大梁。

镇海、镇东节度使吴王钱镠遣其子传镣、传瓘讨卢佶于温州。

甲辰,唐昭宣帝降御札禅位于梁。以摄中书令张文蔚为册礼使,礼部尚书苏循副之;摄侍中杨涉为押传国宝使,翰林学士张策副之;御史大夫薛贻矩为押金宝使,尚书左丞赵光逢副之;帅百官备法驾诣大梁。杨涉子直史馆凝式言于涉曰:「大人为唐宰相,而国家至此,不可谓之无过。况手持天子玺绶与人,虽保富贵,奈千载何!盍辞之!」 涉大骇曰:「汝灭吾族!」 神色为之不宁者数日。策,敦煌人。光逢,隐之子也。

卢龙节度使刘仁恭,骄侈贪暴,常虑幽州城不固,筑馆于大安山,曰:「此山四面悬绝,可以少制众。」 其栋宇壮丽,拟于帝者。选美女实其中。与方士炼丹药,求不死。悉敛境内钱,瘗于山颠;令民间用堇泥为钱。又禁江南茶商无得入境,自采山中草木为茶,鬻之。

仁恭有爱妾罗氏,其子守光通焉。仁恭杖守光而斥之,不以为子数。李思安引兵入其境,所过焚荡无余。夏,四月,己酉,直抵幽州城下。仁恭犹在大安山。城中无备,几至不守。守光自外引兵入,登城拒守;又出兵与思安战,思安败退。守光遂自称节度使,命部将李小喜、元行钦将兵攻大安山。仁恭遣兵拒战,为小喜所败。虏仁恭以归,囚于别室。仁恭将佐及左右,凡守光素所恶者皆杀之。银胡 录都指挥使王思同帅部兵三千,山后八安巡检使李承约帅部兵二千奔河东,守光弟守奇奔契丹,未几,亦奔河东,河东节度使晋王克用以承约为匡霸指挥使,思同为飞腾指挥使。思同母,仁恭之女也。

庚戌,梁王始御金祥殿,受百官称臣,下书称教令,自称曰寡人。辛亥,令诸笺、表、簿、籍皆去唐年号,但称月、日。丙辰,张文蔚等至大梁。

卢佶闻钱传镣等将至,将水军拒之于青澳。钱传瓘曰:「佶之精兵尽在于此,不可与战。」 乃自安固舍舟,间道袭温州。戊午,温州溃,擒佶斩之。吴王镠以都监使吴璋为温州制置使,命传瓘等移兵讨卢约于处州。

壬戌,梁王更名晃。王兄全昱闻王将即帝位,谓王曰:「朱三,尔可作天子乎!」

甲子,张文蔚、杨涉乘辂自上源驿从册宝,诸司各备仪卫卤簿前导,百官从其后,至金祥殿前陈之。王被兖冕,即皇帝位。张文蔚、苏循奉册升殿进读,杨涉、张策、薛贻矩、赵光逢以次奉宝升殿,读已,降,帅百官舞蹈称贺。帝遂与文蔚等宴于玄德殿。帝举酒曰:「朕辅政未久,此皆诸公推戴之力。」 文蔚等皆惭惧,俯伏不能对,独苏循、薛贻矩及刑部尚书张祎盛称帝功德宜应天顺人。帝复与宗戚饮博于宫中,酒酣,朱全昱忽以投琼击盆中迸散,睨帝曰:「朱三,汝本砀山一民也,从黄巢为盗,天子用汝为四镇节度使,富贵极矣!奈何一旦灭唐家三百年社稷,自称帝王!行当族灭,奚以博为!」 帝不怿而罢。乙丑,命有司告天地、宗庙、社稷。丁卯,遣使宣谕州、镇。戊辰,大赦,改元,国号大梁。

奉唐昭宣帝为济阴王,皆如前代故事,唐中外旧臣官爵并如故。以汴州为开封府,命曰东都;以故东都为西都;废故西京,以京兆府为大安府,置佑国军于大安府,更名魏博曰天雄军。迁济阴王于曹州,栫之以棘,使甲士守之。

辛未,以武安节度使马殷为楚王。

以宣武掌书记、太府卿敬翔知崇政院事,以备顾问,参谋议,于禁中承上旨,宣于宰相而行之。宰相非进对时有所奏请及已受旨应复请者,皆具记事因崇政院以闻,得旨则复宣于宰相。翔为人沉深,有智略,在幕府三十余年,军谋、民政,帝一以委之。翔尽心勤劳,昼夜不寐,自言惟马上乃得休息,帝性暴戾难近,人莫能测,惟翔能识其意趣。或有所不可,翔未尝显言,但微示持疑;帝意已悟,多为之改易。禅代之际,翔谋居多。

追尊皇高祖考、妣以来皆为帝、后,皇考诚为烈祖文穆皇帝。妣王氏为文惠皇后。

初,帝为四镇节度使,凡仓库之籍,置建昌院以领之;至是,以养子宣武节度副使友文为开封尹、判院事,掌凡国之金谷。友文本康氏之子也。

乙亥,下制削夺李克用官爵。是时,惟河东、凤翔、淮南称__「天佑」__ ,西川称__「天复」__ 年号。余皆禀梁正朔,称臣奉贡。蜀王与弘农王移檄诸道,云欲与岐王、晋王会兵兴复唐室,卒无应者。蜀王乃谋称帝,下教谕统内吏民;又遗晋王书云:「请各帝一方,俟朱温既平,乃访唐宗室立之,退归籓服。」 晋王复书不许,曰:「誓于此生靡敢失节。」

唐末之诛宦官也,诏书至河东,晋王匿监军张承业于斛律寺,斩罪人以应诏。至是,复以为监军,待之加厚,承业亦为之竭力。

岐王治军甚宽,待士卒简易。有告部将苻昭反者,岐王直诣其家,悉去左右,熟寝经宿而还;由是众心悦服。然御军无纪律。及闻唐亡,以兵羸地蹙,不敢称帝,但开岐王府,置百官,名其所居为宫殿,妻称皇后,将吏上书称笺表,鞭、扇、号令多拟帝者。

镇海节度判官罗隐说吴王镠兴兵讨梁,曰:「纵无成功,犹可退保杭、越,自为东帝;奈何交臂事贼,为终古之羞乎!」 镠始以隐为不遇于唐,必有怨心,及闻其言,虽不能用,心甚义之。

五月,丁丑朔,以御史大夫薛贻矩为中书侍郎、同平章事。

加武顺军节度使赵王王镕宁太师,天雄节度使邺王罗绍威守太傅,义武节度使王处直兼侍中。

契丹遣其臣袍笏梅老来通好,帝遣太府少卿高颀报之。初,契丹有八部,部各有大人,相与约,推一人为王,建旗鼓以号令诸部,每三年则以次相代。咸通末,有习尔者为王,土宇始大。其后钦德为王,乘中原多故,时入盗边。及阿保机为王,尤雄勇,五姓奚及七姓室韦、达靼咸役属之。阿保机姓邪律氏,恃其强,不肯受代。久之,阿保机击黄头室韦还,七部劫之于境上,求如约。阿保机不得已,传旗鼓,且曰:「我为王九年,得汉人多,请帅种落居古汉城,与汉人守之,别自为一部。」 七部许之。汉城者,故后魏滑盐县也。地宜五谷,有盐池之利。其后阿保机稍以兵击灭七部,复并为一国。又北侵室韦、女真,西取突阙故地,击奚,灭之,复立奚王而使契丹监其兵,东北诸夷皆畏服之。

是岁,阿保机帅众三十万寇云州,晋王与之连和,面会东城,约为兄弟,延之帐中,纵酒,握手尽欢,约以今冬共击梁。或劝晋王:「因其来,可擒也,」 王曰:「仇敌未灭而失信夷狄,自亡之道也。」 阿保机留旬日乃去,晋王赠以金缯数万。阿保机留马三千匹,杂畜万计以酬之。阿保机既归而背盟,更附于梁,晋王由是而恨之。

己卯,以河南尹兼河阳节度使张全义为魏王;镇海、镇东节度使吴王钱镠为吴越王;加清海节度使刘隐、威武节度使王审知兼侍中,乃以隐为大彭王。

癸未,以权知荆南留后高季昌为节度使。荆南旧统八州,干符以来,寇乱相继,诸州皆为邻道所据,独余江陵。季昌到官,城邑残毁,户口雕耗。季昌安集流散,民皆复业。

乙酉,立皇兄全昱为广王,子友文为博王,友珪为郢王,友璋为福王,友贞为均王,友雍为贺王,友徽为建王。

辛卯,以东都旧第为建昌宫,改判建昌院事为建昌宫使。

壬辰,命保平节度使康怀贞将兵八万会魏博兵攻潞州。

甲午,诏废枢密院,其职事皆入于崇政院,以知院事敬翔为院使。

礼部尚书苏循及其子起居郎楷自谓有功于梁,当不次擢用;循朝夕望为相,帝薄其为人,敬翔及殿中监李振亦鄙之。翔言于帝曰:「苏循,唐之鸱枭,卖国求利,不可以立于惟新之朝。」 戊戍,诏循及刑部尚书张祎等十五人并勒致仕,楷斥归田里。循父子乃之河中依朱友谦。

卢约以处州降吴越。

弘农王以鄂岳观察使刘存为西南面都招讨使,岳州刺史陈知新为岳州团练使,庐州观察使刘威为应援使,别将许玄应为监军,将水军三万以击楚。楚王马殷甚惧,静江军使杨定真贺曰:「我军胜矣!」 殷问其故,定真曰:「夫战惧则胜,骄则败。今淮南兵直趋吾城,是骄而轻敌也;而王有惧色,吾是以知其必胜也。」 殷命在城都指挥使秦彦晖将水军三万浮江而下,水军副指挥使黄璠帅战舰三百屯浏阳口。六月,存等遇大雨,引兵还至越堤北,彦晖追之。存数战不利,乃遗殷书诈降。彦晖使谓殷曰:「此必诈也,勿受!」 存与彦晖夹水而阵,存遥呼曰:「杀降不祥,公独不为子孙计耶!」 彦晖曰:「贼入吾境而不击,奚顾子孙!」 鼓噪而进。

存等走,黄璠自浏阳引兵绝江,与彦晖合击,大破之,执存及知新,裨将死者百余人,士卒死者以万数,获战舰八百艘。威以余众遁归,彦晖遂拔岳州。殷释存、知新之缚,慰谕之。二人皆骂曰:「丈夫以死报主,肯事贼乎!」 遂斩之。许玄应,弘农王之腹心也,常预政事,张颢、徐温因其败,收斩之。

楚王殷遣兵会吉州刺史彭玕攻洪州,不克。

康怀贞至潞州,晋昭义节度使李嗣昭、副使李嗣弼闭城拒守。怀贞昼夜攻之,半月不克,乃筑垒穿蚰蜓堑而守之,内外断绝。晋王以蕃、汉都指挥使周德威为行营都指挥使,帅马军都指挥使李嗣本、马步都虞候李存璋、先锋指挥使史建瑭、铁林都指挥使安元信、横冲指挥使李嗣源、骑将安金全救潞州。嗣弼,克修之子;嗣本,本姓张;建瑭,敬思之子;金全,代北人也。

晋兵攻泽州,帝遣左神勇军使范居实将兵救之。

甲寅,以平卢节度使韩建守司徒、同平章事。

武贞节度使雷彦恭会楚兵攻江陵,荆南节度使高季昌引兵屯公安,绝其粮道;彦恭败,楚兵亦走。

刘守光既囚其父,自称卢龙留后,遣使请命。秋,七月,甲午,以守光为卢龙节度使、同平章事。

静海节度使曲裕卒,丙申,以其子权知留后颢为节度使。

雷彦恭攻岳州,不克。

八月,丙午,赐河南尹张全义名宗奭。

辛亥,以吴越王镠兼淮南节度使,楚王殷兼武昌节度使,各充本道招讨制置使。

晋周德威壁于高河,康怀贞遣亲骑都头秦武将兵击之,武败。

丁已,帝以亳州刺史李思安代怀贞为潞州行营都统,黜怀贞为行营都虞候。思安将河北兵西上,至潞州城下,更筑重城,内以防奔突,外以拒援兵,谓之夹寨。调山东民馈军粮,德威日以轻骑抄之,思安乃自东南山口筑甬道,属于夹寨。德威与诸将互往攻之,排墙填堑,一昼夜间数十发,梁兵疲于奔命。夹寨中出刍牧者,德威辄抄之,于是梁兵闭壁不出。

九月,雷彦恭攻涔阳、公安,高季昌击败之。彦恭贪残类其父,专以焚掠为事,荆、湖间常被其患;又附于淮南。丙申,诏削彦恭官爵,命季昌与楚王殷讨之。

蜀王会将佐议称帝,皆曰:「大王虽忠于唐,唐已亡矣,此所谓‘天与不取’者也。」 冯涓独献议,请,以蜀王称制,曰:「朝兴则未爽称臣,贼在则不同为恶。」 王不从,涓杜门不出。王用安抚副使、掌书记韦庄之谋,帅吏民哭三日;己亥,即皇帝位,国号大蜀。辛丑,以前东川节度使兼侍中王宗佶为中书令,韦庄为左散骑常侍、判中书门下事,阆州防御使唐道袭为内枢密使。庄,见素之孙也。蜀主虽目不知书,好与书生谈论,粗晓其理。是时唐衣冠之族多避乱在蜀,蜀主礼而用之,使修举故事,故其典章文物有唐之遗风。蜀主长子校书郎宗仁幼以疾废,立其次子秘书少监宗懿为遂王。

冬,十月,高季昌遣其将倪可福会楚将秦彦晖攻朗州,雷彦恭遣使乞降于淮南,且告急。弘农王遣将泠业将水军屯平江,李饶将步骑屯浏阳以救之,楚王殷遣岳州刺史许德勋将兵拒之。泠业进屯朗口,德勋使善游者五十人,以木枝叶覆其首,持长刀浮江而下,夜犯其营,且举火,业军中惊扰。德以大军进击,大破之,追至鹿角镇,擒业;又破浏阳寨,擒李饶;掠上高、唐年而归。斩业、饶于长沙市。

十一月,甲申,夹马指挥使尹皓攻晋江猪岭寨,拔之。

义昌节度使刘守文闻其弟守光幽其父,集将吏大哭曰:「不意吾家生此枭獍!吾生不如死,誓与诸君讨之!」 乃发兵击守光,互有胜负。

天雄节度使邺王绍威谓其下曰:「守光以窘急归国,守文孤立无援,沧州可不战服也。」 乃遗守文书,谕以祸福。守文亦恐梁乘虚袭其后,戊子,遣使请降,以子延佑为质。帝拊手曰:「绍威折简,胜十万兵!」 加守文中书令,抚纳之。

初,帝在籓镇,用法严,将校有战没者,所部兵悉斩之,谓之跋队斩。士卒失主将者,多亡逸不敢归。帝乃命凡军士皆文其面以记军号。军士或思乡里逃去,关津辄执之送所属,无不死者,其乡里亦不敢容。由是亡者皆聚山泽为盗,大为州县之患。壬寅,诏赦其罪,自今虽文面亦听还乡里。盗减什七八。

淮南右都押牙米志诚等将兵渡淮袭颍州,克其外郭。刺史张实据子城拒守。

晋王命李存璋攻晋州,以分上党兵势。十二月,壬戌,诏河中、陕州发兵救之。

甲子,诏发步骑五千救颍州,米志诚等引去。

丁卯,晋兵寇洺州。

淮南兵攻信州,刺史危仔倡求救于吴越。

太祖神武元圣孝皇帝上开平二年(戊辰,公元九零八年)

春,正月,癸酉朔,蜀主登兴义楼。有僧抉一目以献,蜀主命饭僧万人以报之。翰林学士张格曰:「小人无故自残,赦其罪已幸矣,不宜复崇奖以败风俗。」 蜀主乃止。

丁丑,蜀以韦庄为门下侍郎、同平章事。

辛巳,蜀主祀南郊;壬午,大赦,改元武成。

晋王疽发于首,病笃。周德威等退屯乱柳。晋王命其弟内外蕃汉都知兵马使、振武节度使克宁、监军张承业、大将李存璋、吴珙、掌书记卢质立其子晋州刺史存勖为嗣,曰:「此子志气远大,必能成吾事,尔曹善教导之!」 辛卯,晋王谓存勖曰:「嗣昭厄于重围,吾不及见矣。俟葬毕,汝与德威辈速竭力救之!」 又谓克宁等曰:「以亚子累汝!」 亚子,存勖小名也。言终而卒。克宁纲纪军府,中外无敢喧哗。克宁久总兵柄,有次立之势,时上党围未解,军中以存勖年少,多窃议者,人情忷忷。存勖惧,以位让克宁。克宁曰:「汝冢嗣也,且有先王之命,谁敢违之!」 将吏欲谒见存勖,存勖方哀哭未出。张承业入谓存勖曰:「大孝在不坠基业,多哭何为!」 因扶存勖出,袭位为河东节度使、晋王。李克宁首帅诸将拜贺,王悉以军府事季之。

以李存璋为河东军城使、马步都虞候。先王之时,多宠借胡人及军士,侵扰市肆,存璋既领职,执其尤暴横者戮之,旬月间城中肃然。

吴越王镠遣兵攻淮南甘露镇,以救信州。

蜀中书令王宗佶,于诸假子为最长,且恃其功,专权骄恣。唐道袭已为枢密使,宗佶犹以名呼之;道袭心衔之而事之逾谨。宗佶多树党友,蜀主亦恶之。二月,甲辰,以宗佶为太师,罢政事。

蜀以户部侍郎张格为中书侍郎、同平章事。格为相,多迎合主意;有胜己者,必以计排去之。

初,晋王克用多养军中壮士为子,宠遇如真子。及晋王存勖立,诸假子皆年长握兵,心怏怏不服,或托疾不出,或见新王不拜。李克宁权位既重,人情多向之。假子李存颢阴说克宁曰:「兄终弟及,自古有之。以叔拜侄,于理安乎!天与不取,后悔无及!」 克宁曰:「吾家世以慈孝闻天下,先王之业苟有所归,吾复何求!汝勿妄言,我且斩汝!」 克宁妻孟氏,素刚悍,诸假子各遣其妻入说孟氏,孟氏以为然,且虑语泄及祸,数以迫克宁。克宁性怯,朝夕惑于众言,心不能无动;又与张承业、李存璋相失,数诮让之;又因事擅杀都虞候李存质;又求领大同节度使,以蔚、朔、应州为巡属。晋王皆听之。

李存颢等为克宁谋,因晋王过其第,杀承业、存璋,奉克宁为节度使,举河东九州附于梁,执晋王及太夫人曹氏送大梁。太原人史敬镕,少事晋王克用,居帐下,见亲信,克宁欲知府中阴事,召敬镕,密以谋告之。敬镕阴许之,入告太夫人,太夫人大骇,召张承业,指晋王谓之曰:「先王把此儿臂授公等,如闻外间谋欲负之,但置吾母子有地,勿送大梁,自它不以累公。」 承业惶恐曰:「老奴以死奉先王之命,此何言也!」 晋王以克宁之谋告,且曰:「至亲不可自相鱼肉,吾苟避位,则乱不作矣。」 承业曰:「克宁欲投大王母子于虎口,不除之岂有全理!」 乃召李存璋、吴珙及假子李存敬、长直军使朱守殷,使阴为之备。壬戍,置酒会诸将于府舍,伏甲执克宁、存颢于座。晋王流涕数之曰:__「儿郎勖以军府让叔父,叔父不取。

今事已定,奈何复为此谋,忍以吾母子遗仇雠乎!」__ 克宁曰:「此皆谗人交构,夫复何言!」 是日,杀克宁及存颢。

癸亥,鸩杀济阴王于曹州,追谥曰唐哀皇帝。

甲子,蜀兵入归州,执刺史张瑭。辛未,以韩建为侍中,兼建昌宫使。

李思安等攻潞州,久不下,士卒疲弊,多逃亡。晋兵犹屯余吾寨,帝疑晋王克用诈死,欲召兵还,恐晋人蹑之,乃议自至泽州应接归师,且召匡国节度使刘知俊将兵趣泽州。三月,壬申朔,帝发大梁;丁丑,次泽州。辛巳,刘知俊至。壬午,以知俊为潞州行营招讨使。

癸巳,门下侍郎、同平章事张文蔚卒。

帝以李思安久无功,亡将校四十余人,士卒以万计,更闭壁自守,遣使召诣行在。甲午,削思安官爵,勒归本贯充役。斩监押杨敏贞。

晋李嗣昭固守逾年,城中资用将竭,嗣昭登城宴诸将作乐。流矢中嗣昭足,嗣昭密拔之,座中皆不觉。帝数遣使赐嗣昭诏,谕降之。嗣昭焚诏书,斩使者。

帝留泽州旬余,欲召上党兵还,遣使就与诸将议之。诸将以为李克用死,余吾兵且退,上党孤城无援,请更留旬月以俟之。帝从之,命增运刍粮以馈其军。刘知俊将精兵万余人击晋军,斩获甚众,表请自留攻上党,车驾宜还京师。帝以关中空虚,虑岐人侵同华,命知俊休兵长子旬日,退屯晋州,俟五月归镇。

蜀太师王宗佶既罢相,怨望,阴畜养死士,谋作乱。上表以为:「臣官预大臣,亲则长子,国家之事,休戚是同。今储贰未定,必启厉阶。陛下若以宗懿才堪继承,宜早行册礼,以臣为元帅,兼总六军。傥以时方艰难,宗懿冲幼,臣安敢持谦不当重事!陛下既正位南面,军旅之事宜委之臣下。臣请开元帅府,铸六军印,征戍征发,臣悉专行。太子视膳于晨昏,微臣握兵于环卫,万世基业,惟陛下裁之。」 蜀主怒,隐忍未发,以问唐道袭,对曰:「宗佶威望,内外慑服,足以统御诸将。」 蜀主益疑之。已亥,宗佶入见,辞色悖慢。蜀主谕之,宗佶不退,蜀主不堪其忿,命卫士扑杀之。贬其党御史中丞郑骞为维州司户,卫尉少卿李钢为汶川尉,皆赐死于路。

初,晋王克用卒,周德威握重兵在外,国人皆疑之。晋王存勖召德威使引兵还。夏,四月,辛丑朔,德威至晋阳,留兵城外,独徒步而入,伏先王柩,哭极哀。退,谒嗣王,礼甚恭。众心由是释然。

癸卯,门下侍郎、同平章事杨涉罢为右仆射;以吏部侍郎于兢为中书侍郎,翰林学士承旨张策为刑部侍郎,并同平章事。兢,琮之兄子也。夹寨奏余吾晋兵已引去,帝以为援兵不能复来,潞州必可取,丙午,自泽州南还;壬子,至大梁。梁兵在夹寨者亦不复设备。晋王与诸将谋曰:「上党,河东之籓蔽,无上党,是无河东也。且朱温所惮者独先王耳,闻吾新立,以为童子未闲军旅,必有骄怠之心。若简精兵倍道趣之,出其不意,破之必矣。取威定霸,在此一举,不可失也!」 张承业亦劝之行。乃遣承业及判官王缄乞师于凤翔,又遣使赂契丹王阿保机求骑兵。岐王衰老,兵弱财竭,竟不能应。晋王大阅士卒,以前昭义节度使丁会为都招讨使。甲子,帅周德威等发晋阳。

淮南遣兵寇石首,襄州兵败之于瀺港。又遣其将李厚将水军万五千趣荆南,高季昌逆战,败之于马头。

己巳,晋王军于黄碾,距上党四十五里。五月,辛未朔,晋王伏兵三垂冈下,诘旦大雾,进兵直抵夹寨。梁军无斥候,不意晋兵之至,将士尚未起,军中惊扰。晋王命周德威、李嗣源分兵为二道,德威攻西北隅,嗣源攻东北隅,填堑烧寨,鼓噪而入。梁兵大溃,南走,招讨使符道昭马倒,为晋人所杀。失亡将校士卒以万计,委弃资粮、器械山积。周德威等至城下,呼李嗣昭曰:「先王已薨,今王自来,破贼夹寨。贼已去矣,可开门!」 嗣昭不信,曰:「此必为贼所得,使来诳我耳。」 欲射之。左右止之,嗣昭曰:「王果来,可见乎?」 王自往呼之。嗣昭见王白服,大恸几绝,城中皆哭,遂开门。初,德威与嗣昭有隙,晋王克用临终谓晋王存勖曰:__「进通忠孝,吾爱之深。今不出重围,岂德威不忘旧怨邪!汝为吾以此意谕之。

若潞围不解,吾死不瞑目。」__ 进通,嗣昭小名也。晋王存勖以告德威,德威感泣,由是战夹寨甚力;既与嗣昭相见,遂欢好如初。康怀贞以百余骑自天井关遁归。帝闻夹寨不守,大惊,既而叹曰:「生子当如李亚子,克用为不亡矣!至如吾儿,豚犬耳!」 诏所在安集散兵。周德威、李存璋乘胜进趣泽州,刺史王班素失人心,众不为用。龙虎统军牛存节自西都将兵应接夹寨溃兵,至天井关,谓其众曰:「泽州要害地,不可失也;虽无诏旨,当救之。」 众皆不欲,曰:「晋人胜气方锐,且众寡不敌。」 存节曰:「见危不救,非义也;畏敌强而避之,非勇也。」 遂举策引众而前。至泽州,城中人已纵火喧噪,欲应晋王,班闭牙城自守,存节至,乃定。晋兵寻至,缘城穿地道攻之,存节昼夜拒战,凡旬有三日。

刘知俊自晋州引兵救之,德威焚攻具,退保高平。

晋王归晋阳,休兵行赏。以周德威为振武节度使、同平章事。命州县举贤才,黜贪残,宽租赋,抚孤穷,伸冤滥,禁奸盗,境内大治。以河东地狭兵少,乃训练士卒,令骑兵不见敌无得乘马。部分已定,无得相逾越,及留绝以避险;分道并进,期会无得差晷刻。犯者必斩。故能兼山东,取河南,由士卒精整故也。

初,晋王克用平王行瑜,唐昭宗许其承制封拜。时方镇多行墨制,王耻与之同,每除吏必表闻。至是,晋王存勖始承制除吏。晋王德张承业,以兄事之,每至其第,升堂拜母,赐遗甚厚。

潞州围守历年,士民冻馁死者太半,市里萧条。李嗣昭劝课农桑,宽租缓刑,数年之间,军城完复。

静江节度使、同平章事李琼卒,楚王殷以其弟永州刺史存知桂州事。

壬申,更以许州忠武军为匡国军,同州匡国军为忠武军,陕州保义军为镇国军。

乙亥,楚兵寇鄂州,淮南所署知州秦裴击破之。

淮南左牙指挥使张颢、右牙指挥使徐温专制军政,弘农威王心不能平,欲去之而未能。二人不自安,共谋弑王,分其地以臣于梁。戊寅,颢遣其党纪祥等弑王于寝室,诈云暴薨。

己卯,颢集将吏于府廷,夹道及庭中堂上皆列白刃,令诸将悉去卫从然后入。颢厉声问曰:「嗣王已薨,军府谁当主之?」 三问,莫应,颢气色益怒。幕僚严可求前密启曰:「军府至大,四境多虞,非公主之不可。然今日则恐太速。」 颢曰:「何谓速也?」 可求曰:「刘威、陶雅、李遇、李简皆先王之等夷,公今自立,此曹肯为公下乎?不若立幼主辅之,诸将孰敢不从!」 颢默然久之。可求因屏左右,急书一纸置袖中,麾同列诣使宅贺,众莫测其所为,既至,可求跪读之,乃太夫人史氏教也。大要言:「先王创业艰难,嗣王不幸早世,隆演次当立,诸将宜无负杨氏,善辅导之。」 辞旨明切。颢气色皆沮,以其义正,不敢夺,遂奉威王弟隆演称淮南留后、东面诸道行营都统。

既罢,副都统朱瑾诣可求所居,曰:「瑾年十六七即横戈跃马,冲犯大敌,未尝畏慑,今日对颢,不觉流汗,公面折之如无人。乃知瑾匹夫之勇,不及公远矣。」 因以兄事之。

颢以徐温为浙西观察使,镇润州。严可求说温曰:「公舍牙兵而出外籓,颢必以弑君之罪归公。」 温惊曰:「然则奈何?」 可求曰:「颢刚愎而暗于事,公能见听,请为公图之。」 时副使李承嗣参预军府之政,可求又说承嗣曰:「颢凶威如此,今出徐于外,意不徒然,恐亦非公之利。」 承嗣深然之。可求往见颢曰:「右牙欲之,非吾意也。业已行矣,奈何?」 可求曰:「止之易耳。」 明日,可求邀颢及承嗣俱诣温,可求 真目责温曰:「古人不忘一饭之恩,况公杨氏宿将!今幼嗣初立,多事之时,乃求自安于外,可乎?」 温谢曰:「苟诸公见容,温何敢自专!」 由是不行。颢知可求阴附温,夜,遣盗刺之,可求知不免,请为书辞府主。盗执刀临之,可求操笔无惧色。盗能辨字,见其辞旨忠壮,曰:「公长者,吾不忍杀。」

掠其财以复命,曰:「捕之不获。」 颢怒曰:「吾欲得可求首,何用财为!」 温与可求谋诛颢,可求曰:「非钟泰章不可。」 泰章者,合肥人,时为左监门卫将军。温使亲将彭城翟虔告之。泰章闻之喜,密结壮士三十人,夜,刺血相饮为誓。丁亥旦,直入斩颢于牙堂,并其亲近。温始暴颢弑君之罪,轘纪祥等于市。诣西宫白太夫人。太夫人恐惧,大泣曰:「吾儿冲幼,祸难如此,愿保百口归庐州,公之惠也。」 温曰:「张颢弑逆,不可不诛,夫人宜自安。」 初,颢与温谋弑威王,温曰:「参用左、右牙兵,心必不一,不若独用吾兵。」 颢不可,温曰:「然则独用公兵。」 颢从之。至是,穷治逆党,皆左牙兵,也由是人以温为实不知谋也。隆演以温为左、右牙都指挥使,军府事咸取决焉。以严可求为扬州司马。

温性沉毅,自奉简俭,虽不知书,使人读狱讼之辞而决之,皆中情理。先是,张颢用事,刑戮酷滥,给亲兵剽夺市里。温谓严可求曰:「大事已定,吾与公辈当力行善政,使人解衣而寝耳。」 乃立法度,禁强暴,举大纲,军民安之。温以军旅委可求,以财赋委支计官骆知祥,皆称其职,淮南谓之__「严、骆」__ 。

己丑,契丹王阿保机遣使随高颀入贡,且求册命。帝复遣司农卿浑特赐以手诏,约共灭沙陀,乃行封册。

壬辰,夹寨诸将诣阙待罪,皆赦之。帝赏牛存节全泽州之功,以为六军马步都指挥使。

雷彦恭引沅江环朗州以自守,秦彦晖顿兵月余不战,彦恭守备稍懈。彦晖使裨将曹德昌帅壮士夜入自水窦,内外举火相应,城中惊乱,彦晖鼓噪坏门而入,彦恭轻舟奔广陵。彦晖虏其弟彦雄,送于大梁。淮南以彦恭为节度副使。先是,澧州刺史向瑰与彦恭相表里,至是亦降于楚,楚始得澧、朗二州。

蜀主遣将将兵会岐兵五万攻雍州,晋张承业亦将兵应之。六月,壬寅,以刘知俊为西路行营都招讨使以拒之。

金吾上将军王师范家于洛阳,朱友宁之妻泣诉于帝曰:「陛下化家为国,宗族皆蒙荣宠。妾夫独不幸,因王师范叛逆,死于战场。今仇雠犹在,妾诚痛之!」 帝曰:「朕几忘此贼!」 已酉,遣使就洛阳族之。使者先凿坑于第侧,乃宣敕告之。师范盛陈宴具,与宗族列坐,谓使者曰:「死者人所不免,况有罪乎!予不欲使积尸长幼无序。」 酒既行,命自幼及长,引于坑中戳之,死者凡二百人。

丙辰,刘知俊及佑国节度使王重师大破岐兵于幕谷,晋、蜀兵皆引归。

蜀立遂王宗懿为太子。帝欲自将击潞州,丁卯,诏会诸道兵。

湖南判官高郁请听民自采茶卖于北客,收其征以赡军,楚王殷从之。秋,七月,殷奏于汴、荆、襄、唐、郢、复州置回图务,运茶于河南、北,卖之以易缯纩、战马而归,仍岁贡茶二十五万斤,诏许之。湖南由是富赡。

壬申,淮南将吏请于李俨,承制授杨隆演淮南节度使、东面诸道行营都统、同平章事、弘农王。

钟泰章赏薄,泰章未尝自言;后逾年,因醉与诸将争言而及之。或告徐温,以泰章怨望,请诛之,温曰:「是吾过也。」 擢为滁州刺史。